书话5、“代表作”没有被遗忘

anniespera

早在1961年奥德（W. Auld）就写过一篇文章《关于被遗忘的代表作》（Pri forgesita ĉefverko），高度评价苏联世界语者Vladimir Varankin（弗·瓦岚金）的一部长篇小说《地铁》（Metropoliteno）。这篇文章发表在G. Waringhien（嘎·瓦兰金）主编的《尼查文艺》（La Nica Literatura Revuo）第四十二期上，他说：“如果考虑到它萌生和面世的环境，弗·瓦岚金的小说《地铁》难以置信会是真的。”（Nekredeble vereca, se oni pripensas la cirkonstancojn, en kiuj ĝi ĝermis kaj naskiĝis, estas Metropoliteno de V. Varankin（1909-1937）。）他还说：“我愈是经常读这部小说，就愈是赞赏地确定，它是世界语中最成熟和最有价值的作品之一，此外，也是最引人入胜的作品之一。”  （ Ju pli ofte mi legas tiun ĉi romanon, des pli admire mi konstatas, ke ĝi estas unu el la plej maturaj kaj valoraj en Esp-o, kaj, cetere, unu el la plej atentokaptaj.）⑴

小说初版在1933年。是写1927-1929年苏联首都莫斯科修建地铁的故事，小说可以说是描绘刚刚过去的“往事”。对于今天的读者，除了上了年纪的人，那可是历史了，那是一个政治、经济形势都特殊的年代的历史。

主人公苏维埃的工程师Vitalij在1928年4月，为了修建莫斯科的地铁，到德国的柏林去学习，在此之前，他在莫斯科已经开始写自传体的小说了。因此小说的情节就在柏林和莫斯科两座城市展开。这使我联想到苏联作家费定写的那本《城与年》，其背景也是两座城市，不过其一是柏林，另一座是那时俄国的首都彼得堡。

“瓦岚金总是熟练地避开陈旧俗套。他描写某个地方时，行文风格简直就带有诗意，但同时也像影片。借助很快堆积起来的满有意思的细节，我们的脑海里接受到被描绘场面的活泼画面。”（Ĉiam Varankin lerte evitas ŝablonaĵojn. Kiam li priskribas iun lokon, lia stilo iĝas preskaŭ poezia, sed samtempe filmeca; per la rapida kunmetado de signifoplenaj detaloj ni ricevas viglan mensan bildon pri la sceno pentrata.）⑵

你看小说的开头，写那时挤莫斯科公交电车的紧张状况，就紧紧地抓住读者的注意：

Malvarma vento malgaje ekbojis sub la ponto kaj fajfante ĵetis sin tra la gisa balustrado supren. Unusola palverda lanterno ege ekbalanciĝis. …Peleta de l’ vento kun furioza sonoro trakuris la ponton tramvagono.

接着写电车内拥挤的情况，一位刚下班急着回家的中年女职工身体没有挤进车箱，悬挂在车门口，最后掉落在马路上……⑶

奥德称赞：“作为一名作家，瓦岚金有着极强的特性。他的语言是富于表现力的，无论是指会话还是描写。”（Kiel verkisto, Varankin havas tre fortajn ecojn. Lia lingvaĵo estas esprimiva, ĉu temas pri konversacioj aŭ priskriboj.）

举一段Vitalij和他的妻子Olga之间的对话为例：

“Kio okazis al vi, Olga?”

“Nenio. Simple mi ne estas gaja”

Olga faligis la kapon sur la kuseno. Vitalij sidiĝis apude sur la lito kaj ŝi tuj formovis sin.

“Min ne kontentigas tia viro.”

“Kia?” demandis li, retenante la spiradon.

“Jen tia kun vi…”

写的多么自然、流畅。

小说的情节在主人公Vitalij同他供职的莫斯科城市管理托拉斯（Mosĥozurp – Moskva Trusto por Urba Mastrumo）的官僚主义上司之间展开，写苏联在国内战争结束后，开始社会主义建设的故事，由于故事的背景是在柏林和莫斯科，作者也就写了德国法西斯上台和斯大林如何把权力攥到自己的手心的情节，当然也写爱情等等。如果小说是用作者的母语——俄语写出来，我想，简直可以同革拉特珂夫描写苏联初期经济建设的小说《士敏土》相媲美了。小说里有一段Vitalij和Olga夫妻之间的对话：

“Tiam ni devus malpli grandigis importon de maŝinoj kaj instrumentoj kaj per tio sama prokrastigus konstruadon de la propra industrio.”

“Sed ĉu ni bezonas ĝin, se la eksterlandaj voroj estas fortikaj kaj malkaraj kaj niaj karaj kaj tre baldaŭ disfalas!”

“Sed konstruado de l’ socialismo…”

“Konstruado de l’ socialismo! Ĉu estas atingebla la socialismo? Ĉu kredas tion la komunistoj mem? La komunistojn mi prezentas al mi, kiel geniajn trompulojn! Al mi ŝajnas, se religio konsentus servi al la komunismo, ili igus nin viziti la preĝejojn!”

Vitalij preskaŭ eksaltis.

“Olga, tio ne estas viaj propraj pensoj!”

我们这一代经历过“反右”和“文革”的人都知道，这样的谈话会带来什么样的可怕后果！作家的胆子可够大了——或者那时的苏联（在斯大林的“大清洗”之前）还能有一点思想自由空间？奥德敏锐地扑捉到这个细节，他说，小说辛亏是在荷兰出版印刷的。⑷

这部小说是Ekrelo（Eldon-Kooperativo por Revolucia Esp-Literaturo，世界语革命文学出版合作社）于1933出版的。这个出版社社址在德国的莱比锡，后来设在阿姆斯特丹和莫斯科，其实出版物大多是在苏联印的，1938年之后，也被斯大林“清洗“掉了。但当时印数少，流传在苏联国内的很少。直到1977年丹麦的哥本哈根TK出版社印了第二版，在作者的祖国仍然难以见到，即使有国家机构（如国立图书馆）进口几册，也被封在库房里。一直到1992年，俄罗斯的“进步”出版社（Progreso）印了第三版，大多世界语读者才得以见到这本“被遗忘的代表作”。我这次读到的是孟玉丽女士惠赠的复印本。

有关作者瓦岚金的生平，过去我们几乎一无所知，老一辈世界语者，如陈原、叶籁士等知道他死于斯大林的“大清洗”，也提到过这本小说，但更详细的情况，就不清楚了。俄罗斯版的《地铁》，有斯捷潘诺夫（N. Stepanov）写的序言，他经过多年的搜寻，还抓住机会访问过瓦岚金健在的亲属（弟弟、女儿），给我们提供了作者的生平资料。

弗拉基米尔·瓦岚金（Vladimir Varankin）1902年11月12日出生在俄罗斯的尼日尼·诺夫哥罗德（后曾名为高尔基城——这里也是大作家高尔基（Maksim Gorkij）的故乡），他的父亲在被征募加入红军前，是一家储蓄所的经理，母亲是图书馆管理员。他们一家住在德沃良斯卡亚大街27号，有五间住房。1919年，瓦岚金在市立第一中学就读时，和同学一起学习世界语，他的老师是当时著名世界语者谢列布罗夫斯基的妹妹谢列布罗夫斯卡娅（Serebrovskaja）。不久瓦岚金就和同学组织了尼日尼·诺夫哥罗德青年世界语小组（rondeto de junaj esp-istoj）后为州立青年世界语者联盟（Gubernia unuiĝo de junaj esp-istoj），在一年内，该联盟发展到有40个世界语支部。为了解决学习资料匮乏的困难，17岁的少年瓦岚金曾给莫斯科的苏联教育人民委员卢那卡尔斯基写信求救，这封信还在该委员会档案里保存着。

在两年的时间里，瓦岚金和自己的同志在尼日尼·诺夫哥罗德热心地推广世界语，他们开办讲习班，排演宣传世界语节目。瓦岚金有着多方面的才能，他会唱歌、跳舞、弹钢琴、朗诵诗歌，还能绘画。他积极参加政治活动，成为该市共青团组织者之一。

1921年在列宁格勒举办第三届全苏世界语大会（Tutrusia Kongreso de Esp-istoj），并成立了苏联世界语联盟SEU – Sovetlanda Esperantista Unio, E. 德雷仁（Ernest Drezen）当选联盟主席，年仅19岁的瓦岚金也被选为联盟第一届中央委员会一个机构的成员。⑸

高中毕业后，由于父亲病逝，家庭经济困难，瓦岚金没有继续升学，就参加工作了。1922年他在尼日尼·诺夫哥罗德骑兵学校参军，被提拔在学校做政治工作。

1923年骑兵学校迁到特维里（Tverj），瓦岚金也随着搬迁。他在那里组织了该市的“国立世界语讲习班”（la Ŝtata urba kurso de Esp-o）。他在骑兵学校、市共青团委、俱乐部、邮电局等处都开办了世界语讲习班。这时他已经给自己做出最后的选择——为世界语服务！

瓦岚金领导苏联世界语联盟特维里州委员会的工作，得到州党委会、共青团和工会的支持。他借助报纸安排用世界语进行工人的国际通信，创办了《红色世界语者》（Ruĝa Esp-isto）杂志，他用笔名Vol-Volanto给刊物写稿。

1927年他迁居到莫斯科，同Drezen一起到Danzig出席第十九届UK，领导“国立中心世界语讲习班”（la Ŝtataj centraj kursoj de Esp-o）工作。

为了适应工人学习世界语的需要，他和同志们编写适用的教材：简单的课文、翻译成世界语的革命诗歌等。他又编写了中级教材《世界语原理》（Teorio de Esp-o），1929年在莫斯科出版。这时他已经在构思用世界语创作小说了。

这时期，经过在国际关系学院两年的专科学习，他成为一所外语学校的校长，后来该校改为国立莫斯科第二外语教育学院（la 2a Moskva Pedagogia Instituto de Fremdaj Lingvoj）。1935年瓦岚金还同时主持莫斯科历史文献学院（Moskva Histoti-arkiva Instituto）的世界史讲座。他那时编写的讲义还保存在国立列宁图书馆。

这一时期，瓦岚金当选为SEU秘书处成员，后来是组织部门领导，联盟副主席，最后是联盟全苏委员会总书记。1932年涅克拉索夫（N. Nekrasov）开始出版世界语文化-文学刊物《新阶段》（Nova Etapo），瓦岚金进入编委会，他的小说《地铁》的一些章节在这份刊物上发表。

这时苏联的农业集体化运动已经结束，富农被打倒。联共（布）“粉碎”了“托洛茨基—季诺维也夫反党集团”，揭露“工业党”和其他“间谍破坏联盟”。意识形态领域的阶级斗争愈来愈激烈，斯大林提出的“阶级斗争的尖锐化靠近社会主义”（akriĝo de klasbatalo en proksimiĝo al la socialismo）响彻全苏联。全苏每天都在揭发敌人、懒惰的人、怠工者。这股浪潮也冲击到世界语者。1935年，SEU中央委员会委员D. Sneĵko被逮捕。接着著名世界语者G. Demidjuk，N. Nekrasov等陆续被投入监狱，1937年SEU主席E. Drezen被枪毙。所有的世界语者都生活在惊恐之中。⑹

1938年2月8日凌晨，瓦岚金被逮捕，投入卢比扬卡（克格勃总部）监狱。罪名是那个时代苏联污蔑世界语者的老一套说辞，“你是以苏联世界语联盟名义隐藏在苏联领域内国际间谍组织的积极成员。”（Vi estas aktiva membro de la internacia spiona organizo, kiu kaŝiĝis sur la teritorio de USSR sub la nomo de Sovetrespublikara Esp-ista Unio）1938年12月5日，瓦岚金被宣布判处十年徒刑，发配到遥远的集中营。实际上在1938年10月3日，他已经被苏联最高法院军事法庭判处死刑，立即执行——枪毙了。⑺

弗拉基米尔·瓦岚金得到平反和恢复党籍是他死后的1957年，法庭的判词只是说“因为证据不足，取消指控”。

他只活到36岁，还是个青年！如果他能活过那场“大清洗”，会给我们奉献出多少优秀的文学作品？历史不能假设，也没有“如果”，我只能惋惜地唏嘘，他死得太早了……

我想，他的这部优秀的文学作品不应该“被遗忘”，而更不该遗忘的是历史教训！瓦岚金不幸的命运，使我们更感到为了实现柴门霍夫“人类大同”（la homara harmonio）的理想目标，世界语同志（samideanoj）还要为人类社会的正义而努力。

⑴ W. Auld: Vereco Distro Stilo, Iltis, 1981, p. 82

⑵ same ⑴, p.83

⑶ vd. Metropoliteno, Progreso, 1992, p. 13-14

⑷ W. Auld: Enkonduko en la originalan literaturon de Esp-o, Iltis, 1979, p. 68

⑸ 有关E. 德雷仁的情况，请参看商务印书馆1999年出版的他的《世界共同语史》（徐沫译，杭军校）一书里，胡绳和陈原同志写的“序言”。

⑹ vd. N. Stepanov: Vladimir Varankin kaj lia libro, en Metropoliteno, Progreso, 1992, p. 10

⑺ same ⑹, p. 11

石成泰 2015-2-4，大庆